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国王的演讲

　　权力的根源是分工的异化，分工的异化等于在等级制度之下，信息的不对称性。
　　因此，当一个人成为贵族，成为了现有权力体系的一部分之后，无论他是富裕还是贫困，无论他是聪明还是愚蠢，他的本能必然是维护这个权力体系，必然是保证自己的统治地位，这是人的本性。
　　换句话说，随着等级制度的持续延伸和传承，随着信息的进一步不对称，统治阶级会逐渐产生类似的想法——我的权力由来是合理的，我理应享有这些权力。
　　这就形成了一种逻辑闭环——现在我拥有权力，是因为我配得上是这些权力（神祇赋予神圣性、贵族血脉、战功等等理由），因为我是权力的拥有者，所以我行使我的权力就是完全合理的，因为这本就是我的东西。
　　可实际上，是么？
　　在众目睽睽之下，莱恩看着在场的所有大贵族们，国王的内心闪过了很多的念头。
　　实际上，完全不是，前面说过，权力的根源是分工的异化，其实是无数农奴和自由民将自己的一部分权力让渡出来，将自己的一部分收入上缴，好让一部分人脱离生产，专门保护自己，而这就是骑士贵族的由来，也是生产力有限时期的必然结果。
　　时间长了，骑士贵族们不少已经忘记这茬了。
　　现在爆料出来，湖中仙女是精灵神，这就在骑士贵族们的逻辑闭环中，打开了一个缺口。
　　“所以我们现在必须谈论这个问题，无论我们愿意与否，我们都要谈论，当湖中女士告诉我们，她就是精灵的月之女神莉莉丝之后，我们应该怎么办？”莱恩继续着自己的演讲，国王朝着在座的所有人说道：“我想，这些日子，在座的诸位一定想过很多，很多。”
　　“是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，继续让一个尖耳朵的精灵神坐在我们的头上？”
　　一道幽深的亮光照在莱恩的脸上，场内微微有些嘈杂声。
　　“是赶紧转变思路，去给我们找个新的神？查理曼？尤里克？塔尔？米尔米迪亚？还是别的什么凤凰之主阿苏焉或者血手凯恩？我们布列塔尼亚人迫不及待地拜倒在新的神面前，叫爸爸，求着祂们收留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，求祂们像接纳别的信徒一样接纳我们？”
　　场内的嘈杂声逐渐变大，几乎所有人都在摇头。
　　“不可能！”
　　“我们是布列塔尼亚人，我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？”
　　“尤里克？开什么玩笑，我最讨厌狼崽子身上的骚味了！”
　　“塔尔会让我们变成野蛮人！”
　　“米尔米迪亚？不，我怕这样下去世界上再也不会响起我们布列塔尼亚人的战吼。”
　　“埃斯塔利亚人会以米尔米迪亚之名控制我们的军队和城堡！”
　　莱恩给了众人二十秒的时间讨论，然后国王笑道：“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这样，我让内阁去起草文件，宣布从今天开始，布列塔尼亚再也不信奉什么神祇了，所有的湖中女士神殿，通通烧了！所有的女神神龛，通通砸碎！所有布列塔尼亚人的光荣历史，都应该被钉在火刑柱上，被扔到垃圾堆里，我们所谓的荣耀，不过就是一坨由谎言组成的狗屎，是时候该抛弃它们了？”
　　场内的嘈杂声更大了，几乎所有的骑士贵族们都露出了反感的表情，众人纷纷摇头。
　　“不，不可以这样。”
　　“不，我不能接受！”
　　“国王陛下。这不是一个理智的方案。”
　　“这样想的人简直是疯了，我的陛下。”
　　“很好。”莱恩再次示意众人安静，国王沉默了几秒钟，轻轻地用小木锤敲了一下桌面：“那么，我问在座的诸位，你们都是我布列塔尼亚的达官显贵，你们都是我布列塔尼亚的贵族精英，我问在座的各位一个问题。”
　　“如果我们的女神，湖中仙女，被我们彻底抛弃，我们布列塔尼亚会发生什么？”莱恩接着问道：“诸位真正地想过没有？”
　　全场一片寂静。
　　“我承认，有些人会受益。”莱恩将目光投向坐在右边的，大群“自由布列塔尼亚”派系的骑士们，国王咧起嘴角，既是讥讽，又是轻蔑：“因为他们就有了合理合法的借口，夺取更多的庄园、城堡和土地，获得更多的头衔！”
　　“他们可以亲手将库罗纳的圣杯大教堂一把火烧成灰烬！因为那是女士的东西！”
　　“他们可以亲手将狮子环赛马场拆除，将上面上千年历史的雕塑拆毁，将所有的挂毯全部扔在地上，用脚践踏，因为那是女士的东西！”
　　“他们可以将别的什么旗帜，插在巴斯托涅，插在波尔德罗，插在我们的库罗纳王宫之上，而那些象征着我们千年荣光的旗帜，只会被扔进火堆里！”
　　全场哗然，在场的八百多位大贵族们想到了这一幕，一种无比深邃的寒意浸透了他们的脊椎。
　　这是消灭湖中仙女？
　　欲灭人之国，必先灭其史。
　　这是掘他们骑士贵族的根基！！！
　　在湖中仙女的一切消失在布列塔尼亚之后，那么骑士文化和整个王国也将不复存在！
　　但是，如果要彻底抛弃湖中仙女，这些人必定要这样做，否则“自由的布列塔尼亚”“新布列塔尼亚”怎么跟湖中仙女彻底划清界限？
　　所有的大贵族们，都能感觉到鲜血在往自己的脸上涌动。
　　决不能，决不能让这种事发生。
　　“女士们，先生们，这样做，对么？”
　　“不对！”
　　“这样做，对么？”莱恩接着喊道。
　　“不对！！！”
　　“我们能这样做么？”国王的嗓音传遍了整个国会大厅。
　　“绝不！绝不！绝不！！！”内厅的所有大贵族，甚至是外厅的四千王国骑士们激动的咆哮声传进了整个国会大厅。
　　“好，很好！”莱恩将手放在自己的耳朵后面，他朝着所有人笑道：“我听到了，我听到了你们的呼声，很好，看来，你们也不愿意见到这一幕发生，我听到了，谢谢大家。”
　　如雷般的掌声响起，为他们的王鼓掌。
　　言简意赅，莱恩这是在为他们着想。
　　几十秒钟之后，国会大厅渐渐安静了下来，莱恩接着说道：“但肯定还有很多人依然觉得别扭，我们是骄傲的布列塔尼人的后代，我们怎么能够信仰一个异形之神呢？更何况，她还欺骗了我们千年之久，难道她不应该为此而道歉，难道她不应该为利用我们而付出代价，难道她就可以这样当做无事发生么？”
　　在座的所有人纷纷点头，是啊，这一关是过不去的。
　　伯希蒙德为首的中立派骑士们都露出了纠结的表情，是啊，他们就是这一关过不去，很难有理由继续说服自己，继续信仰一个异形之神？
　　不能接受！
　　“因此，在此之前，我必须稍微岔开话题，请诸位耐心倾听。”莱恩再次示意所有人安静，国王沉声说道：“我这几天又认真地将我们的历史读了一遍，我理所当然地发现，我们的历史，简直可以说是一本军书，从这个国家建立开始，无穷无尽的战争就不断地侵袭这片土地，从史前数百个部落混战，到后期十四个部落争霸，从开国的十二场大战，再到千年之后的现在，我们曾经有过无比辉煌的胜利，也经历过许多可耻的失败，可现在，女士们，先生们告诉我，我们现在在哪？我们的国家在哪？”
　　“就在这里！就在这里！！！”
　　“千年之后，布列塔尼人依然屹立！”
　　“我们没有灭亡！”
　　大贵族们激动地喊道，即使经历过无数的战争，即使千年的历史中有过的和平年代都并不长久，即使骑士们传了一代又一代，可我们依然在，王国依然在！
　　“是的，我们依然还在。”莱恩点头，光芒照在他的身上，太阳王的身影笼罩在光辉中，他先是张开双臂，然后又双手叉腰：“骑士的职责就是守护，骑士的美德也是守护，没有什么比保家卫国更荣耀的了，女士们，先生们，作为骑士，我们是否必须继续向所有人保证，我们将继续在这里，保卫和守护我们的国家，我们的人民？”
　　“赞成！”
　　“认同！”
　　“Aye！Aye！Aye！”
　　赞成的声音开始响起，大贵族们回想起千年来的荣耀，每个家族在漫长历史中的牺牲，那一代代为了履行自己骑士职责而战死的族人们，纷纷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。
　　纵然残暴、纵然贪渎、纵然腐朽，但号角一响，全身甲胄，提枪上马，骑士们高喊着女神之名，为家园而战。
　　那些不愿意为家园而战的大贵族，早已经被莱恩的前后几波清洗处理得差不多了，现在留下来的，基本上都是上过战场的。
　　“是的，我们必须保证，事实上，我也有着充分的信心，能够带领你们，保卫我们的国家，诸位，你们认为我可以么？”莱恩笑道：“我个人认为，只要我们各司其职，就能不断地重现我们在八峰山、在帝国、在奥比恩的荣耀。”
　　“赞成！”
　　“Hear！Hear！Hear！”
　　赞成声更大了，支持莱恩的骑士和老近卫军们用力地喊道，中立的骑士们使劲地拍打着大腿，就连那些自由布列塔尼亚的骑士们都忍不住为之动容。
　　“我很高兴，能听到你们赞成的声音，这让我觉得我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。”莱恩笑着连连点头，太阳王朝着外厅看了一眼，接着说道：“但是情况并不乐观，埃斯塔利亚已经灭亡了，只剩下比利巴利还在抵抗，提利尔或许能够支撑久一点，但没有援军，结局早已注定，还有边境亲王领，根据恶地三卫和海门关传来的消息，边境亲王领已经基本上被斯卡文鼠人、野兽人和绿皮淹没了，或许你们都没有注意到吧，加上基斯勒夫和希尔凡尼亚，整个旧世界已经有一半沦陷。”
　　会场内响起了一阵阵的惊呼声，这几年布列塔尼亚太“和平”，大贵族们的危机感没有那么强，甚至就连弗朗索瓦这种圣域大圣杯骑士都认为“帝国和矮人会解决自己的问题”，而听到从莱恩口中说出的消息，众人还是惊讶，原来不知不觉中，半个旧世界已经沦陷了？
　　“所有的布列塔尼亚人，危机正在向我们逼近！”莱恩大声地说道：“团结起来，布列塔尼人！告诉我们，你们的勇气在哪里？你们还记得怎么保卫自己的王国，对么？我们不是第一次遇到过这种困境，但就像我们看到的。”
　　“我们依然在，王国依然在！”莱恩的拳头敲击在放着骑士法典的桌上，响声很轻，却在所有人的耳中声若洪钟。
　　“赞成！”
　　“我们在这里，勇气在这里！”
　　“对！对！对~”响应声已经传遍了整个国王议会大厅，甚至就连自由布列塔尼亚那派的大贵族们也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。
　　“那么，这勇气是谁赐予我们的？是谁，在布列塔尼亚人绝望的时候，带我们走出了泥潭，是谁，在布列塔尼亚人濒临亡国灭种的边缘时，将圣杯赐给了我们，又是谁，始终作为守护神，守护着我们的王国？”莱恩接着喊道。
　　整个会场瞬间安静了下来，所有人都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样。
　　是湖中女士。
　　可……可祂终究是精灵神啊！
　　效果正好，莱恩趁着所有人沉默的时候，笑了：“女士们，先生们，看起来，你们似乎依然缺乏一点勇气，似乎是，如果承认这一切，是不是有伤你们的体面？”
　　超过一半的大贵族下意识地脸红和低头，是啊，就算她对我们真的很好，可她还是异形之神，要是承认了，那不是显得我们……很没脸面么？
　　莱恩连连点头，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责怪：“可诸位也很清楚，很多时候，正是我们胸膛中的那一点点勇气，改变了我们的历史，我们的故事，拯救了我们，让凡人能够生存下去。”
　　“曾经的初代凤凰王艾纳瑞欧，他本来是个航海家，对于他来说，勇气就是他亲自爬进阿苏焉圣火之中，只求凤凰之主救救他的同胞，勇气就是在他深受双重诅咒之下，依然亲自前往大漩涡的仪式现场，一人独战并击败四头混沌大魔！”
　　“对查理曼大帝来说，勇气就是他在黑火隘口之战中大战一整天最终将绿皮大军阀爆头，勇气就是他一个人孤身对决死灵之主纳伽什，将死灵之主送回了坟墓，勇气就是他亲自和永世神选莫卡对决三天三夜，将混沌玩意赶回了他们应该待的地方！”
　　“对亚瑟来说，勇气就是在他是布列塔尼的第一位屠龙骑士，勇气就是在兵力是1:30的时候他依然勇敢地出来面对绿皮狂潮，勇气就是身受数次致命箭伤之后，就算是用绳子捆也要立在马上！”
　　“对我来说，勇气就是我成为国王后没有做出保守不犯错但是懦弱的决定，我从没有试图否认或者掩饰什么，勇气就是那一场场大远征，勇气就是我召集你们站在这里面对你们所有人，并朝着你们发表我的演讲！”
　　“那么，诸位，对女士来说，勇气又是什么呢？”莱恩终于抛出了最关键的话题：“对女士来说，勇气就是在布列塔尼人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，她挺身而出，对我们伸出了援手，勇气就是在混沌和各种威胁之下，她一次次地出现，和我们站在一起，勇气就是当流言传播时，她坦然承认这一切，她的精灵神身份并将选择权交给了我们！”
　　“现在，布列塔尼亚人，告诉我，你们的勇气在哪里？”莱恩吼道：“在旧世界半壁沦陷，在很多历史悠久的国家已经或者即将沦陷的时候，在野兽人、在亡灵、在斯卡文鼠人、在绿皮和在北方混沌狂潮随时可能冲破帝国防线南下的时候，布列塔尼亚人，你们的勇气又在哪里？！”
　　某种火焰被点燃了，在场的每一个布列塔尼亚人都能感觉到，胸中的火焰熊熊燃烧，从身体蔓延到四肢，再到脑袋，久远的热情被唤醒了。
　　毛发倒竖，大腿抖动，握紧双拳，血脉贲张。
　　骑士贵族们发出怒吼声，他们回想千年前那段让人热血沸腾的历史，然后想起了现在正在发生的事。
　　火还在烧，血仍未冷。
　　“是女士选择了我们，但同样，也是我们的勇气选择了女士！”莱恩的吼声回荡着，就像是狂风暴雨冲击着海边的沙滩：“我们将用行动告诉全世界的所有人，不管是精灵神还是人类神，女士就是我们的神！无论是盟友还是敌人，面对风暴，我们绝不放弃，我们绝不妥协！我们一定会战到最后，直到最后一个布列塔尼亚之子消逝，如果这就是我们历史的终结，那么我们也要用我们的牺牲，奏响那最后一曲属于我们自己的，骑士悲歌！”
　　“精灵神？人类神，真的那么重要么？告诉我，布列塔尼亚人！你们赞成女士留下来么？”
　　“赞成！赞成！赞成！！！”大厅内的声音再次响起，比之前都大。
　　“女士才是我们布列塔尼亚的神！”终于，有人喊出口了。
　　“女士就是我们的神！”有人说道。
　　“女士！女士！女士！”涓涓细流、江河湖海、直到波涛汹涌的巨型风暴。
　　自由布列塔尼亚的大贵族们几乎集体动摇了，他们超过一半人脸上露出了羞愧的表情，并且已经在朝着女神祈祷，祈求原谅。
　　“末日将近，我们将在帝国和埃斯塔利亚战斗！”
　　“我们将在库罗纳之路的边境战斗！”
　　“我们将不惜任何代价保卫我们的王国，如果需要，我们将在里昂纳赛的沙滩和勒·安古朗的灯塔之下战斗，我们将在库罗纳平原上的庄园之中战斗！”
　　“我们将在首都的街道上、在亚登森林中、在波尔德罗的港口，在蒙特福特的群山，还有巴斯托涅，我们的龙兴之地战斗！”
　　“布列塔尼亚人，你们的勇气在哪里？你们的骑士道精神，又在哪里？”莱恩吼道：“谁还记得骑士道的誓言，谁还记得骑士八美德？”
　　“谦恭，正直，怜悯，英勇，公正，牺牲，荣誉，灵魂！”大厅之内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，大贵族们用力地拍击着座位和栏杆，或是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丝巾和手中的羊皮纸，兴奋之情汹涌澎湃，犹如山呼海啸震彻云霄，尤其是年轻的德文希尔，莱恩的嫡长子兴奋地又蹦又跳，巴不得马上上战场杀敌立功，原本寒冷的议会大厅内，如火山喷发一样，灼热之气溢出大殿，蔓延到了外厅。
　　“让我们请回女士，并迎接最终之战吧，诸位意下如何？”
　　“赞成！赞成！赞成！”所有大贵族们全都声嘶力竭地喊着，就连自由布列塔尼亚派系的人也全都站了起来，他们高喊着女士和莱恩的名字，挥舞着羊皮纸和丝巾，表示赞成。
　　再没有疑惑了，管它女士是精灵神还是人类神，难道我们布列塔尼亚人就连承认事实的勇气都没有么？
　　女士给了我们勇气，现在，轮到我们给予祂勇气了！
　　伯希蒙德公爵缓缓地点头，起身鼓掌，见到他起身，中立的骑士贵族们也全部起身。
　　“赞成！赞成！赞成！”
　　“女士！女士！女士！”
　　“莱恩！莱恩！莱恩！”
　　神圣的骑士誓言，再度从大厅中响起，直到传遍了整个王宫！
　　“我发誓善待弱者。
　　我发誓勇敢地对抗强暴。
　　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。
　　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。
　　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。
　　我发誓不伤害任何妇人。
　　我发誓帮助我的兄弟骑士。
　　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。
　　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。”
　　看着人们争先恐后地挥舞着手中的羊皮纸和丝巾，莱恩微微点头，国王闭上了眼睛。
　　成功不是终点，失败也并非末日，最重要的，是继续前进的勇气。
　　而人类的赞歌，就是勇气的赞歌。